他是大家的寶,我們都叫他張寶。
  他剛剛離開我們。民國九十一年十一月某日,辛亥路殯儀館的火化場外,
是三和國中第一屆16班的一次同學會。
  秋天的太陽很亮,我的學生們,張寶的同學,國中畢業四年後,以淚水、傷痛相聚。
殯喪的場地,恍惚的腦袋,年輕得對哀傷生澀的人,沒有道別,不會道別,不敢道別。
告別式後,火化場外,我們杵在那兒,因人世流轉的劇變而呆愣,
那個學生以為堅強快樂的老師,是個無助茫然哀哀哭泣的人,
請不要告訴我時間可以治療一切,這一段、這場景,是日夜相隨,夢魂牽繫,
沒有辦法放下的了。
  他叫張家豪,172公分高,有一雙靈活、鳥黑的眼睛,是一個清亮好看的少年,
我是他國中二、三年級的導師,他的功課很好,在全校的排名常進前二十名,
但這並不是同學喜歡他的原因,也不是老師疼他的理由,他的個性很奇特,
極快樂又極內斂。他有男孩子的率直、正義、調皮,又有女孩的細緻、同情心。
他是大家的寶,我們都叫他張寶。
  他過世後,我到他家,想陪他母親,也想收集整理資料,他的聯絡簿非常精采,
師生談天說地,是他的心路歷程,也是我的寶貴記錄,五年了,他仍保存著,
窄仄的書桌上,攤著我認得的手錶,有一張照片,他竟放在案頭,
那是我與趙淑香老師站在教室講桌前合照,當快門按下的一剎間,
調皮的張寶飛進鏡頭裡,恍若超人前進的姿態,這是畢業前的小插曲,看到照片,
那燦美卻又不堪回首的昔日舊情又再翻騰起。
  他不是班上的第一名,但他被同學推派出來參選全校的模範生,週會時政見發表,
他敢來跟我借剛買的假髮上台,因為他完全了解老師的戴假髮的莫名所以的快樂。
他的特長是吹泡泡,那是班上男生競相苦練的特技,用口水可以製造泡泡在空中飄動,
基於老師的職責,我勸導過,而吹泡泡彷彿是一種象徵、圖騰,勸導只是蜉蝣撼樹,
他們的技術是越見精良。直到有一天,朝會時,
不知是那一個男生的泡泡從樓上飄到樓下,五樓到二樓,受害同學的導師廖淑惠老師,
循線到了16班緝兇,兩個老師站在走廊相對著,雖是無奈卻無法無言,學生沒教好,
只有道歉點頭,一定改進,沒有下次。廖老師走後,全班同學乖乖地等我進教室說教、
修理他們。怎麼說呢?都講過了,說什麼呢?我終究沒進教室,走回導辦,
平息自已,這個張寶啊,就在此時勇敢的起來講話了,是大家戒掉吹泡泡的時候了,
他真的是當之無愧的模範生,此後班上不見泡泡飛舞。他真的是大家的寶。
  他是一個特異的學生,有一次請事假,隔日的聯絡簿這樣記載:老師,雖然家中有事
,可是我沒有荒廢功課,在家裡我很認真的把該讀的都讀了,請老師放心。
我的記憶並沒有特別好,但幾年前聯絡簿的內容卻永遠刻印心中,因為負責、
磊落的稀有與美好。 他在路上看到不相識的孩子,因為偷腳踏車被毆,
回去便請求媽媽,把家裡第二輛腳踏車牽去送給被打的孩子,附帶告訴那孩子,
有了車子,以後不可再做壞事。
  他超級勇敢。生了大病,不停血尿,還把師大地理系一年級第一次期中考考完,
自己騎摩托車到台大醫院看病,去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住進醫院,開始無盡的折磨。
去看他,他一派輕鬆,笑說自己從師大轉到台大,逗得大家開心、放心,
以為那麼開朗的人,血癌雖可怕,死亡總是遙不可及,上帝不會開玩笑的。
  其實,誰知道呢! 台大醫院血癌患者,盡是一些年輕的孩子,寧靜的夜裡,
每隔一陣子,就有緊促慌忙的腳步聲傳來,靈慧敏感的他,怎麼想呢? 他的母親說,
在醫院裡,他是一個遊俠,四處走動去安慰、開導病友,聽到有人往生了,
便整日坐在床上為逝者誦經。他怎麼想呢? 他始終沒說。
  F世代的人,卻有淳厚、不愛張揚的個性,寶媽告訴我,張寶總是說老師很忙,
身體又不好,不要讓老師知道他的病情,每一想到這,就心酸垂淚,
生命真的不需要想那麼多的,結果那麼早就宣判---生死兩隔,
活著的永遠浸在悔恨傷痛的濃液裡,「永遠」這兩個字真絕決恐怖。
  我的心中滿是悔恨。一個初始的生命,在一年內從盛壯到殞滅,
歷程的恐懼驚怖激慘無須言語人人皆曉,我卻沒能陪他一些些,
在心中他明明佔了那麼重要的位置,聲稱他是自己最愛的學生,在他最苦、最難的時候,
我竟然是缺席的,他在那裡被化療、被高劑量的抗生素折磨到不成人形,
我,可,以,渾、然、不、知!
  十一月七日他走了,在那前幾天前的夜裡,我一直感覺不對,撥了電話到他家,
人丁單薄的人家,只剩隔日要回馬祖服役的哥哥,接了本是沒人會接的電話。
才知道我的張寶在十月二十被送進加護病房,因為一醒來情緒就會激動,
血壓高到200多,不能跟急救的儀器配合,於是他被注射了鎮定劑。
已經很多天沒有醒過來了。
  走進加護病房,若不是他媽媽帶路,我不能認出他是他,我沒有辦法說,
他的鼻子、嘴巴都有管子,趴著,護士說那是病人的肺功能極差才會如此,
光了的頭,腳很瘦,臉、手都是腫的,極差極慘的灰青氣色,他在很深的迷陣中,
不會醒了。
  我的悔恨開始像黴菌一樣滋長、蔓生。他那麼年輕、這種苦是什麼意思,
請不要說他是菩薩示現,為什麼是他;不要再說他是天使,為什麼偏要是他。
  加護病房外,有他最親愛的家人,爸爸、媽媽、哥哥、姊姊。
哥哥立刻要收假回馬祖。家屬休息室是爸媽姊三人的另一個家,淚水是汩汩不停的泉水,
有沒有不流淚的時候? 有,那時候他們是呆滯木然的。
  生病的苦和沮喪和無望,身體的、心理的、環境的……
不是當事人沒有辦法體會絲毫,張寶媽媽在加護病房外告訴我,
那麼勇敢、調皮的張寶曾經在六月時,試著自殺;晚上十點多,媽媽稍閤了下眼,
醒來孩子不見了,媽媽知道張寶的苦已到了崩潰的臨界,從十二樓
開始尋找,找不到,找不到啊!那找不到孩子的可憐的母親,一邊走一邊哀哀哭泣,
還是繼續找,找了四十幾分鐘,在六樓陽台茫然佇立的孩子,聽到了母親的哭聲,
走向她,張寶媽媽看到孩子,咚!昏倒了,張寶把媽媽抱回病房,幫母親按摩,
許諾絕不再做笨事。自此以後,再苦再大的折磨,俱是一聲不吭,
打針打到護士掉了眼淚,他依舊不皺眉。他的孝順讓人心疼。啊!多大的苦,
逼到少年張寶要了結生命,我卻照舊生活,渾然無事。
  我認識的他,有過三次光頭,第一次是國三推薦甄試師大附中沒上,
全班總共有七個男生因此理了光頭,那畫面彷彿是一張卡通版的決絕血書,
雖然恐佈,終究帶著稚嫩童趣。第二次我沒看到,是他的母親說的,因大學推甄沒上。
如此說來,光頭在他心中真是一種宣言,自我的懲罰了。生病沒多久,
他就因化療落了髮,光了頭,戴著一頂鴨舌帽,光頭真是他的置之死地、
接受挑戰的宣示,我們真的不能接受他會離去的這件事,他,不是已經光了頭嗎?
上帝,你還在嗎?
  他該做的都做了,從一開始他就告訴媽媽要相信醫院,不要受密方誘惑,
到最後他還是告訴媽媽要相信醫院,他這樣說的:至少是一個實驗,
讓以後的人少受一點苦。
  還好有一點慶幸的,無論那一次去看他,都有很認真的執起他的手。現在想起,不免
詭異,他是一個害羞彆扭的人,怎會不言語的讓老師牽手握著,為什麼這樣做,
大概是我自己生病時,媽媽的手總是反覆按揉我的手,總有澎湃的愛和溫暖輸進心中;
若還有原因,那會是我的潛意識知道他病的危險和相聚苦短嗎?
  秋天過了,冬天好冷,冷到骨頭裡,打電話給張寶媽媽,
  「媽媽您要照顧自已。」
  「我從沒夢過他。」
  「……」
  電話那頭總會有忍不住的悲泣。
  我不了解,也很迷惘。
  怎麼連夢都沒。
  張寶媽媽說她去睡在孩子的房間希望能與他相遇。
  怎麼還是連夢都沒。
  都一樣啊,老師也都沒夢!
  張寶過世那天,真的很神奇,一天之內,我去了兩次醫院,
還莫名的通知了忙碌的紅群妹妹,紅群妹妹也莫名的告訴了慈濟的琴淑委員,
我、群、琴淑、近二十名的慈濟師兄、師姊,都是只知他病重而赴會,但,
也因這一連串的因緣俱足,在張寶剛往生時有了莊嚴、持續助唸的過程,
衷心感謝慈濟師兄、師姊,他們都是剛下班,沒回家直接到醫院,
在台大醫院的地下三樓的往生室裡,沒有哀傷,我們一心專誠的唸佛,
希望張寶離苦得樂,跟阿彌陀佛到西方極樂世界,曾經有一陣子,
我和群都感應到了檀香在空氣中飄拂靈動,孝順的張寶知道母親已殆疲至極,
而老師會處理好事情的,所以讓老師在最後的階段出現,一連串的巧合,
從他過世的前幾天展開,一直到出殯結束;如果一切都是命定,那麼,上天,感謝您
,最後這一段,讓我們可以陪著他、他的家人。
  張寶若是活著,我會把寫他的文章給他看,要他修潤,也算是徵求當事人同意,
而今,我找誰呢?把這篇文章看到這裡的人啊,眾志成城,拜託你,掩卷時,
請為張寶唸「南無阿彌陀佛」佛號,也給張寶媽媽祝福,謝謝你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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